请陀翁说四川话——关于四川方言话剧《大慈寺》的自问自答
更新时间:2025-06-06 16:24 浏览量:2
何:2017年你出版了文艺随笔集《记忆的尽头》,其底本是一部课堂讲义,里边讨论了若干对你有影响的作家,但无一字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。这是否是说,你对陀翁其实相知很晚,甚至可以说,是近些年才接触到他的作品?
大草:似乎如此,但并非如此。我十七八岁时,就读到了他的小说。我刚念大学时,文学大潮正在澎湃,书和杂志在同学之间飞快地传来传去。我有一天到手一本封面已经脱落的杂志,纸张粗糙、印刷劣质,却挤满了三部外国经典中篇小说,其中之一是《白夜》。我都囫囵吞枣地读了,读完也没能完整记住“陀思妥耶夫斯基”这个拗口的名字。但它的场景有难忘的感染力,梦幻般的白夜,一场空。
不久之后,我又看到了摄制于20世纪50年代、根据陀翁同名小说改编的苏联电影《白痴》:疯狂的、神经质的、毁灭的爱,带给我强烈的不安。影片中的梅什金公爵留着一撮山羊胡子(也许还更浓密些),看起来像个小老头,我不太喜欢。但纳斯塔霞·菲利波夫娜则有一种闪闪发光的、邪恶的美,她的激情可以像火山般喷发,也能够陡变为一场雪风暴。相比之下,《白夜》中的娜斯晶卡,太像小家碧玉了。
何: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尊称为俄国文学的最高峰,但代表着两级,一个是正的,一个是负的。你以为如何?
大草:我不以为然。托翁、陀翁都是强烈型的艺术家、思想家,他们的作品,也都是对正面价值——爱、美、真理——的求索和肯定。陀翁的小说压抑、阴郁,书中的变态之人比比皆是,但他怀着温情刻画出的梅什金公爵、佐西马长老、阿辽沙等等,和托翁笔下的安德烈公爵、皮埃尔、娜塔莎、列文一样,都象征着世上的光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
何:记得你在备课时,曾参考过纳博科夫的《文学讲稿》《俄罗斯文学讲稿》,而纳博科夫对陀翁是极为贬低的,很是不屑的。他说: “陀思妥耶夫斯基算不上一位伟大的作家,而是可谓相当平庸……我一心想拆穿陀思妥耶夫斯基……俄罗斯文学的命运之神似乎选定他成为俄国最伟大的剧作家,但他却走错了方向,写起了小说。”这些结论,对你产生过影响吗?
大草:是的,产生过影响。这让我更为仔细地阅读陀翁的小说,并感受到了他的复杂和伟大,远超过才华飞溅、口无遮拦的纳博科夫。
何:既然纳博科夫有才华、有见识,为什么要刻毒地贬损陀翁呢?
大草:我估计原因有三。1,以人废文。陀翁出身寒微,但一生以贵族自居,且为人既傲慢又粗鲁,还嗜赌成性。而纳博科夫则是以生于正统上流之家为傲,对陀翁抱以不屑,《俄罗斯文学讲稿》中,踩陀翁的第一脚,就是用冷嘲口气,描述陀翁原生家庭之贫穷。2,嫉妒。俄国文学在西方曾经影响巨大,陀翁一度超过托翁,光亮刺目,无人可及。而在纳博科夫心目中,唯有他本人可以跟托翁同坐俄国文学的第一把交椅。3,小说艺术观的相异。但其实异中有同。纳博科夫看不惯、也看不起陀翁小说中的戏剧性,尤其是层出不穷的、令人眼花缭乱的情节反转。然而,纳博科夫的小说,譬如《洛丽塔》,也是戏剧性的,也有若干的反转。只不过,陀翁把戏剧性做到了极致,从而赢得了读者和更为久远的时间性。今天,在中国的纯文学读者中,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《罪与罚》依然是超级畅销书。
我对陀翁小说着迷的原因之一,正是他的戏剧性:经过不断地反转,把笔触深入到了人性的黑暗深渊里。
何:就是陀翁小说中的戏剧性,让你动了心思,要把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改编为话剧吗?
大草:是,但不完全是。
1978年有一台话剧轰动全国,叫做《于无声处》。我在报上读完了剧本的全文连载,觉得很过瘾。后来又看见报上有人说,《于无声处》从情节到结构,都借鉴了曹禺的《雷雨》。但我没听说过曹禺,更没有读过《雷雨》。所幸,一位同学家有,他很慷慨地借给了我看。一看之下(是连看了两遍),真是痛快。痛快之后,却又是持久的忧郁和压抑。后来就到处找话剧读,可再难找到这么听惊雷、淋暴雨的感觉了。曹禺的其他剧本我也读了,《日出》《北京人》《原野》,包括《王昭君》,很好读,似乎他的剧本写来就是让人阅读的,类似于话剧体小说。但读过之后,就忘了,没留住多少印象,人物大多是模糊的。
不过,读话剧剧本的爱好,我一直保留了下来。复读次数最多的,是田纳西·威廉斯的《欲望号街车》。
写一部话剧,该是一件多么冒险、刺激的体验。这体验无关乎成败,写出来就是幸福。
何:明白了,你是着了迷,想吞下这一份幸福。
大草:话剧的魅力,恰好不是独吞。是写出来,发出声音,与众人分享。
何:好吧,分享。请问,在写《大慈寺》之前,你还创作过多少部剧本与人分享呢?
大草:很惭愧,仅仅有一部,是念小学时,和小伙伴合作撰写的。剧名已忘了,但情节仍清晰记得。但这个所谓的原创,只是个引子。话剧是对话的艺术,话中有话、潜台词、弦外之音,等等。通过对话,交流、交锋、推进情节,刻画人物。我写了三十年小说,很迷恋对话,有些小说的章节,就写得像是话剧的剧本。可以说,我一直在小说中做话剧梦。
《大慈寺》,乐府文化|广东人民出版社2025年5月版
何:《大慈寺》走的是改编路线。那么,是什么原因,挑中了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呢?而且是这部巨著中的一个容易被读者忽略的故事?
大草:我初读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时,就被这个故事吸引了,反复阅读、回味过很多回。为什么呢?因为在这部无数人熟知的浩瀚长篇中,这个故事带来了一种陌生的冲动。
但,虽然有陌生感,这个故事却浓缩了陀翁小说的所有主题:嫉妒、罪行、假面、真相、审判和自我审判,放逐与救赎。有一阵,每天这个故事都在我心底翻起来,折磨我、引诱我,我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:你不来试试吗?
2020年4月,我读到了约瑟夫·弗兰克《陀思妥耶夫斯基》第五卷《文学的巅峰》,书中有一段话,说陀翁本人曾想把这个故事改编为剧本。然而,他享年仅60岁,到离世也没来得及得偿所愿。
我想,我就来把这件事做了吧。5月的一个晚上,天气炎热,在屋顶上的樱园喝茶时,我跟经纪人燕总说了想改编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的念头。燕总说,很好啊,期待。语气中,无一丝怀疑,似乎这正是我该做的事情。当晚回家,我就在一个巴掌大的纸质笔记本上,写下了话剧的大纲,且将之命名为《大慈寺》。
剧本完成之日,已经是2024年2月了,七易其稿。写作期间,我看见剧中的人物在我身边走来走去,他们的说话声、笑声、哭声、呐喊,都响在我的耳朵边。终于写下“大幕徐徐落下”时,我才感觉自己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了。
何:且慢,还得请你留在剧中一会儿。你是基于什么理由,选择了要让剧中人说四川话?
大草:理由很多,概括起来,主要有二。1,陀翁的小说植根于俄罗斯,但因其深刻性和洞察力,使之可在任何有人生活的地方,找到对应或回应。作为四川盆地之腹地,民国成都也具有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生长的土壤。2,陀翁是一个巨大的存在,我在向他致敬的同时,也试图走得离他远一点:放开手脚去改编,剧本来自他的小说,但不拘束于他的小说。一方面加强本土的风土人情、时代氛围,一方面增添人物,改造情节,让人物用四川方言发出自己的声音。
话剧是发声的艺术。当人物用四川方言念出台词时,这个19世纪的俄国故事,会焕发出新的生命力。
何:方言小说、电影、话剧,可能本土人看得有滋有味,但外乡人却云里雾里。你是不是在冒一种风险呢?
大草:也许吧。任何有追求的写作,都是冒险。中国古代的艺术家说,“务追险绝。”不冒险,一切作品都是平庸的。陀翁自己,就是个不可理喻的冒险家:赌桌上逢赌必输,写作中出奇制胜。
四川话属于北方语系,除了少数生僻的字、词、句,几乎人人能听懂。但,最为重要的是,四川话大开大合,高得上去,低得下来。有两句俗语,形容四川人的嗓门,一个叫:大声武气;一个叫:悄悄咪咪。大声武气,就是吼,你隔墙、隔街都听得见,他是在说想让天下人都晓得的事!
悄悄咪咪,不仅是低音量,也是遮遮掩掩、欲说还休,你伸长了耳朵也未必听得明白,那是秘密、说不出口的隐私。
四川方言,宛如川剧的滚灯、吐火、变脸,有过目难忘的强烈性,天生就是最适合话剧的:它不是向内收缩的屏障或盾牌,相反,是向外拓展空间的剑与矛。
何:嗯,说得似乎有一些道理。不过,你还是先做好挨骂的准备吧。
大草:好啊。如果有人骂,说明他是陀翁忠实的读者,我高兴。如果有人鼓掌,说明《大慈寺》沾了陀翁的光,连带受到了表扬。总而言之,无论笑骂,都是致敬陀思妥耶夫斯基。
何:最后一个问题。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约有七十万字之巨,主线上有分线,分线又分线,故事中套故事,就像一棵嵯峨的巨树。《大慈寺》所依据的故事,只是这棵巨树上的一根枝丫,而且如你所说,很容易被读者所忽略。那么,你会把这根枝丫生长在哪一卷哪一章告诉读者和观众吗?
大草:不,我不会。我期待他们看了《大慈寺》之后,倘有兴趣,自己去寻找。在寻找枝丫的过程中,可以增进对巨树的了解,进而有新认识。